蒼黃的月亮從東山升起,把暗啞的光輝灑在長長的青石巷里,那青幽光滑的石板路盡頭便傳來了破鑼似的山歌聲,“東邊的月亮照在青石巷,看上那個二妹子就記在心里頭,頭一回去看你站在你家門口,不敢敲門不敢吼,就怕你家的大黃狗——”嗓音拉得很長很長。這時村里所有的狗狗們便從門縫里探出頭來,朝著村頭嗷嗷亂叫,在家里憋了一天的孩子們也一涌而出。“朝東書記回來了,朝東書記回來了!”很遠就能聽得大腳板落在青石板上的踢踏聲,一個發(fā)如蒿蓬,紅褲衩反穿在外面的糟老頭仿佛一個星外來客,一個揉得油渣似的黑色挎包吊兒郎當(dāng)?shù)匦贝钤诩缟稀N見A在孩子堆里跟著朝東書記跑,這時朝東書記便挺直腰桿,把手伸進偌大的口袋里:“麻麻咋(湘西南方言,即小孩子),我請客!”這時孩子們便一擁而上。當(dāng)然,朝東書記的口袋里是很豐富的,大多時候是炒得噴噴香,一咬嘎嘣脆的炒黃豆,偶爾也有大顆的花生和讓人讒涎欲滴的紙包糖。
朝東沒當(dāng)過書記,至于書記的稱呼,有戲謔也有褒揚的成分,大概是其廣施雨露,樂于助人的原因。朝東書記在家中排行老二,年近花甲,依然一個人吃飽全家人不餓。據(jù)說年輕時也有過相好的漂亮妹子,相處久了,都嫌他太過實誠,太傻,一到外面總是吃虧折本。村里老人說,朝東書記最大的缺點就是不會做家務(wù)事,平生就會干兩樣活,開荒跟燒灶火。因為開荒只要力氣,而燒灶火只需用柴禾塞滿火塘就行。我在后龍山親眼見過朝東書記開過的荒地,那是浩浩蕩蕩一片,山頭連到山尾。所以在家里朝東書記是嫂子嫌哥哥咒的多余人物。除了農(nóng)忙季節(jié),朝東書記一年四季吃的都是香火飯。哪家有個喜慶婚喪,朝東書記總是第一個趕到,搬個桌椅,用木錘打個紙錢等力所能及的事,朝東書記是不用吩咐的。當(dāng)然也是朝東書記不計報酬才有這么好的人緣。而讓我們小孩子最為佩服的,則是朝東書記空前絕后的翻跟頭,他能在原地連翻十多個跟頭,連氣都不帶喘。每當(dāng)這時,我們都會尾隨狂呼叫好,直到喉嚨發(fā)干。
朝東書記好像從來沒有煩惱,除了隨口而出的一渡水山歌,朝東書記還會流行歌曲,不過在我的記憶里,朝東書記除了裂開巖門似的大嘴,鬼哭狼嚎地哼幾句“東方紅太陽升”,“妹妹找哥淚花流”,也沒什么新鮮玩意。
我讀過一個《尋找快樂人》的故事。一個皇帝深居大內(nèi),極盡耳目聲色之娛,卻終日愁眉苦臉。左右紛紛獻計,有人說,只要找到一個快樂的人,把他的襯衫穿在身上,就會快樂。皇如其言,訪遍了王公貴族、朝廷顯要,人人都不快樂,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jīng)。最后找到一位農(nóng)夫,耕罷在樹下乘涼,大汗淋漓,裸露上身,侍從問他,農(nóng)夫答:“我自食其力,沒什么好顧慮的,當(dāng)然快樂。”于是侍從向他索要襯衫,農(nóng)夫說,我沒有襯衫。這個故事很符合佛家一絲不掛的禪理。快樂其實簡單,正是朝東書記的心無牽掛,才會無事一身輕,整天傻樂。從千年的農(nóng)耕文化中走來,國人的處世哲學(xué)就是黃連樹下彈琴,苦中作樂,樂中知苦。
朝東書記雖然對麻麻咋好,卻不是我們敬畏的對象。一則是朝東書記太過邋遢,我就很少見朝東書記換洗過那身“超人”服裝,即使朝東書記的超人造型比起美國超人要早上數(shù)十年。二則是朝東書記太過嬉皮涎臉,很像瓷雕的阿福,從早到晚就會咧開嘴對人傻笑,一副不通人情冷暖,不懂人間疾苦,招人嫌的模樣。
我對朝東書記的尊敬當(dāng)然不是什么救命之恩,而是偶然一次為我打抱不平。眾所周知,朝東書記是從來不得罪人的。那天放學(xué)后,跟小姨媽同村的幾個大個男生生拉硬拽著我去他們村玩,我像一條扔進熱鍋里的泥鰍,帶著哭腔,死命掙扎,卻無濟于事,照舊被他們拖拉倒行。這時正碰上朝東書記從后面趕上,對于生拉硬拽我的頑皮小子,朝東書記大約不屑于跟他們說理,只是抓住其中兩個男生的黃軍帽帽檐尖,鐵青著臉,大吼三聲“喔也嗨”,吼聲一聲比一聲響亮,剛松脫手,他們一溜煙都跑光了,平生第一次我覺得朝東書記具穿透力的破嗓門很有一股鏗鏘的美感。朝東書記的臉上溢滿歡愉,將多年積蓄的老年斑稀釋得若有若無,似乎瞬間年輕了好幾歲。當(dāng)然,朝東書記口袋里的炒黃豆也被我一人獨享。朝東書記用他干枯的手掌撫摸我的頭頂時,我才知道大大咧咧的朝東書記也有細膩溫柔的一面。
我再次見到朝東書記,是在村頭那棵百年冬青樹邊。朝東書記完全老了,眼皮子垂下來,蓋住了半邊眼睛。我遞給他一包香煙,他先是不動聲色,苦苦思索,然后一把抓住我胸前的衣服。縱橫交錯的皺紋在朝東書記的臉上慢慢的舒展開來,他握住我的手背緊緊一捏,對這個世界,我們已心照不宣。
來源:紅網(wǎng)新寧站
作者:李林 新寧公路局
編輯:redclou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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