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寧的傳統布鞋。
年關臨近,往事依稀,唯有幼時年味和母親的音容笑貌常閃現于腦際,其中最溫馨的莫過于小時候每年正月初一穿著母親做的新鞋去拜年。
從年中母親開始做鞋子起就盼望著穿新鞋了,雖然新鞋年年有,但那雙正月里開始穿的新鞋早就爛了,不是穿了底,就是脫了幫。新鞋比較緊,為了穿進去,哪怕手指頭因扯鞋而夾得生疼也不會喊聲痛,穿進去后哪怕再擠腳走起路來也是起跳跳的,跟腳、輕巧、干爽、軟和、暖和,穿上新鞋腳底仿佛有一團火,一天到晚都不覺得冷,那種興奮、滿足、幸福,難以言狀。剛穿上那幾天我非常的愛惜,鞋底有一丁點泥巴也要刮掉。穿得久了難免弄濕,晚上睡了之后,母親便把我的鞋放在火柜里烘著(冬天),要么放在柴灶的煙窻上烘著,早起的母親第二天又早早地把烘干的鞋擺到了我床前,使我起床一穿上鞋便感到了一陣溫暖。我有5兄弟,大哥十歲就出去求學了,不用年年給他做鞋,二哥、三哥、四哥都未成家的時候(成家后做鞋的任務就落到嫂子的頭上了),母親每年給我們四兄弟和父親以及她自己做一雙鞋是雷打不動的任務,盡管她白天要出集體工,早晨要老早起來割牛草、扯豬草,中午要洗衣服、收拾菜園,晚上要剁豬草、煮潲、喂豬、喂雞喂鴨,還要煮三餐飯(盡管有大半年的時間中午是吃紅薯),母親一天到晚、一年到頭總忙過不停,為生計而忙,為溫飽而忙,為整個家庭而忙,備嘗千辛萬苦,卻還要千方百計擠時間為我們做鞋。
新寧的傳統布鞋加了皮子的,更暖和。
上世紀60、70年代的湘西南農村,幾乎家家戶戶都要煮潲煮到半夜,我們家也不例外。一家人圍著柴灶,一邊添柴,一邊烤火,一邊拉家常,這個時候,母親就會拿著鞋底,一針過去一針過來,雙手分分合合,有節奏地揮動著,那架勢猶如歌詠會打拍子的總指揮。麻索子拉過去、捹過來,也會有節奏地發出“索索索”的聲音,在寂靜的夜晚,那聲音伴隨著柴灶里嗶嗶叭叭的柴禾輕微爆裂聲,像是一首綿長的催眠曲,幼時的我就常在這催眠曲中趴在灶面前的板凳上睡著了。潲煮得差不多了,母親就用鞋底把我拍醒,“還不朅洗澡睏眼閉”,睡得正香的我極不情愿地爬起來,有時嘴里還嘟噥著“冇愛洗得,睏朅咧”。下雪、下大雨的日子是母親難得的專門做針線活的時間。窗外白雪皚皚,撮一盆好火放火柜里,我蹲在火柜的一頭,要么看小說,要么看著母親打鞋底、縫補丁,母親如果是拆舊衣服或補丁,會要我拉著其中的一邊,她用左手拉著另一邊,然后右手拿剪刀沿著線縫一溜剪下去,那沙沙沙的聲音,非常悅耳。勞累一生的母親已遠去天國,陪著母親做鞋的那份溫馨、那份守候已成追憶,雖歷歷在目,又如在夢中。
做布鞋費力費時,還是個技術活,俗話說“男人看柴,女人看鞋”, 意思是農村里看一個男子漢會不會做事、手面功夫怎么樣,看他砍的柴就曉得了;看一個女人家是否能干、手面功夫怎么樣,看她做的鞋就曉得了。新寧在近代及其以前,女紅就體現在紡紗織布、裁剪縫制衣服、制作鞋子上。自從出現縫紉機之后,裁剪縫制衣服基本上由專業師傅負責了,女紅就體現在做鞋子、納墊底上。20世紀60年代出現毛線后,女紅體現在做鞋子、納墊底、織毛衣上??萍嫉陌l展,技術的進步,把女性從繁瑣的手工制作中解放出來,但可惜的是,一些傳統技藝也隨之消失,就如做傳統布鞋,新寧當代的年輕女性基本不會做,年紀大一些的曉得做的也不會去做,也沒有積極傳承這一技藝。
制作布鞋的皮刀,用于切鞋底的邊邊。
傳統布鞋的工藝和材料到底怎樣?
曾記得,每當春夏之際,母親就會把剛剝下來的新鮮棕片一皮一皮曬干,再把棕把把削去,將棕須棕邊剪掉,再把用粘米制成的漿粑搗碎(也可以用面粉),加水熬成糊狀,然后用漿糊先在門板或木壁上貼一層布(爛布拼成的),布上再刷上漿糊貼兩層棕片,最外面貼一層布或報紙,這個過程就叫做糊棕殼子。糊棕殼子和抹幫子一般同時進行,二者的制做原理也一樣,只是抹幫子不用棕,純粹用爛布,用漿糊糊兩層。陰干數月之后,母親便將棕殼子和幫子揭下,放在箱子底下壓著,做鞋時再拿出來。無論是棕殼子還是幫子,糊上漿糊陰干之后較硬,便于剪成各種形狀。
做布鞋有一定技術含量的環節就是剪鞋樣。所謂鞋樣,就是制作鞋底和鞋面的模板。在以前的農村,會剪鞋樣的女人會很受當地婦女們的尊敬,會擁有那么三五個粉絲,女人們會時不時地去央求剪幾個鞋樣,女人們也會相互交流鞋樣,鞋樣收藏得多了就把它夾在書本中,那時幾乎家家戶戶都有本《毛澤東選集》,毛主席的書便成了婦女們的鞋樣寶典,母親的那本寶典還用麻索子捆著,夾的鞋樣太多了。母親的鞋樣多是請她的好友、我稱呼為滿娘的人給剪的。下一個步驟便是制作代底了,就是把鞋樣覆在棕殼子上,剪出和鞋樣一模一樣的模板,然后在模板的任意一面糊一點漿糊,貼一塊完整的白布,白布比模板略大一點,剩余的部分覆過去,便把整個模板包裹起來。代底做好后便是貼鞋底了,就是在代底上一層一層貼上小片爛布,貼的時候只在邊緣部分揩一點漿糊,每貼好一層就沿邊緣將多余的爛布剪去,達到一定厚度就貼一整塊的白布,以便蓋住整個鞋底,至此,貼鞋底的環節便告結束。小時候看母親貼鞋底覺得很有趣,總是那么不緊不慢,不厭其煩,貼好之后母親也把鞋底壓在箱子底下,使其不變形且更平整。
貼好鞋底之后便是打鞋底了,這是整個做鞋過程中最費時費力的環節。所謂打鞋底就是用針和鉆子把麻索子從鞋底的這邊穿到那邊,又從那邊穿到這邊,讓麻索子緊緊地把鞋底纏成一塊。打鞋底很有講究,先是沿鞋底邊邊打一圈,以固定鞋底,使之不變形,接下來便在那圈圈內一行一行打。針眼要均勻地有規律地排列,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會成一條線。每一針每一線的松緊度要一致,那樣鞋底才平整。打鞋底除了麻索子和針之外還有幾樣輔助工具,分別是黃蠟、鉆子、夾子、抵手。黃蠟是蜂房熬制而成的,黃黃的顏色,像豬油一樣細密光滑,小時候不知其為何物,總想咬一口,又怕母親罵,也不曉得是否呷得。黃蠟的作用在于時不時地把麻索子在上面勒一勒,使之更滑竄,更好拉,更省力。夾子的作用是針鉆過去一點點之后,手指捏著針但就是捹不過去,得用夾子夾住,才能捹過鞋底。抵手,故名思義就是用來抵手的工具,其實是用手抵針的工具,用手直接把針抵過鞋底肯定很痛,戴上抵手就不會痛。抵手用金屬制成,有銅的,有銻的,形狀和戒指一模一樣,一般戴在右手的中指和無名指上。抵手的使用也有訣竅,不會用的不是弄傷手就是弄斷針。自從我記事起,母親手指上的抵手就沒有脫下過,直到七十多歲,她的孫女給她買了真正的戒指、她也做不了針線活時才取下來。
野豬毛(齊甲上的)
鞋底打好之后就是做鞋面子了,制作的時候把鞋樣覆在幫子上,依照鞋樣剪一個一模一樣的模板下來,再在剪下的模板上用漿糊粘上面子布和里子布,里面放一點棉花的叫絮鞋,沒放棉花的叫產鞋。然后用一塊小布條沿鞋口把面子布、幫子、里子布縫在一起,這個步驟新寧俗稱“圓(讀第四聲)鞋口”。圓好鞋口之后接下來便是做掩底了,所謂掩底就是掩藏在鞋底里面的那一部分,其做法是:先在鞋底上面鋪一層棉花,再用一整塊白布覆蓋其上,再用針線沿代底邊邊將其和代底縫在一起,起固定作用。掩底做好之后就是上鞋了,所謂上鞋就是用麻索子把鞋面和鞋底牢牢地縫在一起。上鞋的第一步,把鞋面和鞋底對好,再在鞋跟、鞋尖處各釘上一針,用麻索子固定好,使整個鞋面上好之后不走樣。然后從鞋跟處開始上,從右邊到左邊。上鞋不用針,除了麻索子和鉆子外有個重要的輔助工具一一野豬毛。野豬毛必須是豬脖子上的最長的毛(俗稱齊甲上的毛),還必須是毛尖開叉的。上鞋前把野豬毛毛尖捻開分成四辮,把麻索子的一頭也捻開,然后把開叉的豬毛和捻開的麻索子搓揉連接在一起。野豬毛的另一頭比較尖硬,也滑溜,用野豬毛牽引麻索子很容易穿過鞋底,省力省工。小時候見母親上鞋時雙手各拉一根索子由里向外往左右反復拉,最后雙手用力勒一下,覺得很奇怪,難道鞋里面有個輪子不成?直到最近請教會做鞋的親戚才弄清原委:用野豬毛牽引著麻索子從鞋底沿著鉆子鉆的小孔穿過鞋底之后,又沿著原來的小孔把索子往回拉,往回拉的索子自然形成了一個圈,把索子的另一頭穿在圈里邊,再繼續把索子往回拉,兩條索子就交叉成結,結頭就隱藏在鞋底鉆子鉆的小孔里。雙手對拉無疑使索子絆得更緊,鞋底和鞋面勾連得更緊。還有個環節我也是最近才弄明白,上鞋子是把鞋面縫在代底上,而不是整個鞋底上。
鞋子上好之后就要團鞋,所謂團鞋就是沿著鞋底的邊邊整個地把鞋底再扎上一圈麻索子。因為上鞋是把鞋面子絆在代底上,團鞋則把代底和整個鞋底又扎上一圈,整個鞋子就更牢靠、結實了。團鞋的操作辦法和上鞋完全一樣。 最后一道工序便是切鞋,是指把鞋底的邊邊用刀切整齊,所用之刀叫皮刀,形狀就像L,刀口寬度不超過2公分,把把是小圓木。鞋子邊邊切好后,還要在鞋底四周涂抹一層漿糊,鞋子會更出樣,更結實。
制作布鞋用的鉆子。
一雙鞋做得漂亮與否,出樣與否,跟最后幾道工序密切相關,俗話說,“男子漢的畬邊,女人家的鞋邊”。土畬的邊邊如何挖?如何整理?鞋子的邊邊如何做?如何稍邊?顯現的是功夫,考驗的是技術和經驗。
從小到大,我穿過的鞋有草草鞋、皮草鞋、布鞋、套鞋、靴子、解放鞋、涼鞋、拖板、運動鞋、登山鞋、皮鞋等,最不耐磨的是草草鞋,沒幾天就爛了;最不喜歡穿的是皮草鞋,下雨天腳在鞋里猶如撐船,一不小心滑一腳草鞋便梭到了小腿上;最耐磨的是登山鞋,再怎么尖的竹簽柴蔸都刺不穿它;但最跟腳、最輕巧、最不會回潮、最暖和的是傳統布鞋,尤其是母親做的土布鞋,它不僅溫暖了我的腳底,讓我練出一副好腳板,讓我始終和地氣相接,它還將溫暖我一生。
來源:紅網新寧站
作者:陳湘運
編輯:redclou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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