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彈丸之地的金黃鎮,認識和不認識他的人,都知道本鎮有一位“巖作家”。
我是半個月前在圖書館的閱覽室里認識他的。那天春暖花開,喜鵲老在門前的楓木樹上嘰嘰喳喳歡叫。我陪朋友張勝去閱覽室查找他一篇已經見報的豆腐塊,推開大門看見里面端坐著一位三十來歲的漢子,矮矮墩墩像個成熟的大南瓜,禿頭對著門口泛起白光,它快要埋到報紙堆里了。走近,對方正好抬起頭,我看到他寬廣的臉上嵌著一對小眼睛,好像在門板上剜出的光兩個小洞,光彩有神。他一見我就指著一條廣告介紹說:“看!《人民文學》舉辦文學創作函授班,報個名吧,這是國家級刊物。學一年一百元。如果能發表一個短篇小說有七、八十元稿費,另外加上縣里獎的六十塊獎金,兩抵之后還能有賺,在函授教學滿天飛的時代,選擇好的學校才是正確的??”等他說得該停頓下來換口氣的隙兒,我插嘴請教他貴姓。他才悟起自己面對陌生人,放下報紙站直身子不忘朝腦后很細致地捋捋粗硬的短發,告訴我:“敝人姓巖,金黃鎮人都稱我為巖作家。其實也沒多少能耐,只在縣里發了幾行詩歌撈過五塊錢,最大的夢想是寫出一篇流芳百世的經典作品??。”
哇塞,他就是坊間傳說已久的巖作家啊。陡然,我覺得自己遇著了一位好老師,難怪喜鵲今日里總沖著我叫喚,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他雖然只在縣里發過詩歌,但還是發表過作品的,比我這個剛踏進文學圣殿的初學者水平要高出百數倍。我急忙求教道:“巖老師,您的大作一定精彩,望賜我拜讀拜讀、學習學習。以后請老師多指教指教。”
巖作家瞇起眼睛雞公啄米般點著頭,他一拍胸脯挺硬氣地說,沒問題,包在我身上吧,不出兩年準教會你寫出經典作品。
正說間,只聽門口“啪!”的一聲響如雷貫耳,我回頭見門口立一少婦,粗衣粗褲卻異樣干凈整潔,她左手提一竹片啪啪敲打著門板;右手握一個白色尿素袋子,她大嘴一開話兒一串串放出來:“巖保死,我算準你呆在這里。鼎罐里冇得泡子冒了,要你去買米,你倒好!買米買到這里來了,啃書當飯算了吧。哼,莫呷!”
巖作家早就蔫了,一雙手掌來來回回搓著,怕能搓出火星子來,嘴巴咬緊像條冬蛇不敢有一絲言語。
少婦隨手將那尿素袋用力向巖作家甩過來。袋子在空中嘩地展開宛如天上掉下一朵白云,直把巖作家全身罩住了。女子見狀,抿嘴一笑,腰身一扭一扭地走了。
我以為她是巖作家的姑姑或姐姐,可巖作家告訴我這是他的拙荊。我忙求教何為“拙荊”?他把尿素袋子胡亂扎進腰里,清了清嗓門說:這是《幼學瓊林》里的句子??由此深發出去:什么《離騷》《神曲》,什么魯迅歌徳,他開列出一長串大家的姓名及作品,如數家珍。“當然,文學是一門邊緣學科涉及到心理學、倫理道德、社會政治經濟學??弄文學要有一個聰明的腦袋,這玩藝不像木工泥水匠有樣可模仿,當某個念頭一旦閃現你就得抓牢,這叫靈感??”。他用雙手向前向上奮力一抓,由于用力過猛險些跌倒,我匆忙奔過去扶著。他說:“此生可教也。”
文學發展的歷史車輪輾過我愚笨的心道,開列的長書目讓我記得頭暈。文學這東西挺難,家鄉一句諺語一一你不是鉆青菜的那根蟲。我懷疑那句話是專門給我留下來的。
一個星期后,我換租了一間靠近單位的新房,打掃完衛生正下樓倒垃圾時,我低著頭走得急躁,在拐角處與一個人相撞了。我忙說:“對不起,對不起。”卻沒有聽到對方回音。一抬頭就發現寬廣的臉面嵌著一對小眼睛,炯炯有神;一個酒糟鼻,鼻尖紅得像熟透了的秋辣子。
“巖作家!”
“是你呀!”
我們倆幾乎同時認出了對方,異口同聲地驚呼起來。
“你也住到這里來了啊,真好。又多了一個臭味相投的同路人。”是的,在這個文學火熱的年代,平凡慵俗的我不可回避地沾染上了文學的毒,只是我沒有把文學看得至高無上,以我的天賦從來不敢設想能成為一個大家名家,只能把她當作一種業余愛好,正如有人喜歡抽煙、有人喜歡打球一樣,我喜歡浸洇在文字的清香里,任由心境地指揮著文字的千軍萬馬沖鋒陷陣。
巖作家久別見親人般一手摟著我的肩膀,一把把我拉進他的房子里。他老婆在門口擺一盆桃花,花朵兒正嘟著嘴透出一點緋紅。見我對桃花很細心的觀察著,巖作家介紹說,她老婆總會依季節不同擺放不同的花盆:春天放粉紅的桃花,夏天置乳白的月季,秋天定擺芬芳的野菊,冬天是傲雪的臘梅,每個季節回家他能感受到時令的變遷。
房間里的桌子凳子、窗臺都擦得油光可鑒。他兩個孩子的穿著打扮也合體,男孩五歲梳個分頭,一條牛仔褲,一身花格子衣,小手腰間一插,帥氣十足;女孩七歲,無論你什么時候光顧,會發現她頭發上總貼著一只塑料蝴蝶,翩翩欲飛。巖作家的家蓬勃著地氣,彌滿著暖人的溫馨。
巖作家在街道邊租了個小鋪面修補鞋子,他老婆則在環衛所打掃街道衛生,倆人早出晚歸辛勤勞作,小日子過的雖不算富裕,卻也風平浪靜。
巖作家把我按在沙發里,就跑進另一間房里去了。我猜想他準是去拿瓜子、水果或煙什么招待我吧,就忙聲明我不抽煙不嗑瓜子,近期感冒了咽喉腫痛著,免得他客氣。他老婆也把兒女帶進另一間房,也下廚房忙活去了。
我一眼看到沙發盡頭有一疊一尺高的稿子,密密麻麻寫滿字,猜想一定是巖作家的大作,好奇地想一看究竟。第一頁有個題目《陸地上奔跑的柴魚》,下邊署了巖作家的大名。
“一條幾斤重的非洲熱帶柴魚,被小皇子雙手按在滾燙的沙丘上,柴魚的尾巴像一陣臺風在沙地上掃蕩,沙塵四起遮天蔽日……”想象奇特,文字卻扭扭歪歪,左右結構的字空隙太大,難免讓人誤以為是兩個字,可作兩個字認時又不認識。這樣一句話我都得從左右、上下幾個方向連接起來才能讀明白。因為字跡太潦草,有點像“雞爪子”,我讀一段都很艱難。
正好巖作家從房里走出來,雙手恭恭敬敬遞過來一本淺藍色的小本子。
他說:這是我的作家證書。我以為至少是市級或者是省級作協的證書吧,心生敬仰。一看卻是本縣作家協會會員證。他介紹說,本縣的一幫文友在一起切磋文學時,硬說我的作品寫得好,夸我有文學細胞羨慕我的天賦。我想,既然別人都說我寫的不錯,都說我有文學造詣,那我索性就寫下去吧,勤奮加天才一定成功。
他一指那堆稿子說,我床腳下都塞滿手稿的,估計有幾百萬字了。我驚訝他的創作激情竟如此高漲,敬佩他孜孜不倦的寫作精神,這正是我所稀缺的東西。
“巖老師的文章構思巧妙,邏輯嚴謹。幾時有空,還請巖老師多多指導我一下,我的文章寫得太爛,有抹桌布爛。”聽我一說,巖作家習慣性地向后捋捋短發,立馬表態:沒問題,只要我有空,一定認真指導指導你。沒有別的本事,為了兄弟,我情愿兩肋插刀,就算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我一定向縣作協李主席舉薦你,歡迎加入到作協這個大家庭來!
我極力討好著一一好!好!
巖作家收回證書時,不時用衣袖再三擦了又擦,生怕沾上一點灰塵,還怕被我翻看時留下了粗手指印。他最后用一種透明的、能防潮的塑料紙仔細包裹得四角分明,才一步一步端莊地走回里屋去,仿佛護送著一件稀世珍寶。
放好會員證,他拿出一本精致的收藏冊,打開第一頁抽出一張本縣的“山水報”,在第四版最下角有一首童謠《月光光》:
月光光
亮堂堂,
我在河邊洗衣裳。
爸爸上班辛苦了
媽媽操持家務忙。
月光光
亮堂堂
陪我河邊洗衣裳。
這張帶給巖作家五塊錢收入的報紙,被他精心收藏著,報紙被貼上一層薄膜包裹得四四方方,就算流傳到子孫手中也一定是美觀、漂亮,完好無損的。我感覺到巖作家發自內心的喜悅,他仿佛喝醉酒了,臉色紅潤雙眼放光。
二
一個下午,我正在寫自己的豆腐塊,“砰!砰!”傳來一陣急躁的敲門聲,我不耐煩地打開門,看到一位陌生的中年人戴著半舊的鴨舌帽,提著一面錦旗,背著一個尿素袋子鼓嘟嘟的。中年人一定讀出我的疑惑,立馬說,你不是巖作家?我敲錯門了。我指了指對面的大門,就回房間繼續寫作。
我剛坐下來,又聽到敲門聲,先是細細碎碎的幾聲響,以為是對面的關門聲。接著,那音聲就高亢起來,非得要敲開門才罷休似的。開門一看,還是那位手提錦旗的漢子,只是臉上寫滿歉意,一張干瘦的臉硬要裝出笑來,干癟、做作。
不好意思,又要吵煩你了。漢子說一一大前天中午,他路過巖作家的修鞋鋪時因病暈死過去,是巖作家招呼幾個熟人拉了板車送我到醫院,替我交了住院費,一直照顧到我家屬來了才離開。如果沒有巖作家一幫子好心人及時相救,只怕我活不到今天啊。我無以為報,只得送面錦旗略表心意,還有這些大山里的土貨一一野天痳,治頭昏能活血。不湊巧,他們一家人今兒個不在家,說是到鄉下喝喜酒去了,明天才能回。
漢子誠誠懇懇說,麻煩你代我轉交他吧。我還得趕班車回家去,幾十公里路喲。下次進城再來謝他。
沒想到巖作家還有這么一出戲。
我自然記得,那次我去外省參加某雜志社的培訓,母親從鄉下來幫我看屋,一次出門忘記了帶鎖匙,被巖作家老婆安置在他家里吃喝了一天,等到巖作家收攤回家想盡一切辦法還是不能進房后,他又張羅著喊來配鎖匙的師傅,開了門將我母親留在他家里熱心照顧。我回來后特意買些水果上門酬謝。巖作家知道了我的來意,像一個門神擋在大門口,寬廣的臉上一對細眼瞪出火來,堅決不讓我進門去。他吼吼著,你要是跟我絕交,就放馬進來吧。
端午節那天,在四個報紙同時發了豆腐塊,我正興沖沖走近門口才發現巖作家正蹲在那里,他一見我就說,今兒個有喜事了?哼哼著樂著咧。我不想告訴他實情,拐彎地說:“過節啦,單位發了幾個小錢,獨自樂樂。”
“巖老師,有事?”
“莫事,想跟你聊聊。”
他攔著我進他的房里去。他老婆正在織毛衣,只是固定放花的地方沒有再擺放賞心悅目的花盆,空蕩蕩仿佛一口捉完了魚的干塘;沙發上堆積著書刊與小孩們的衣服。一雙雙張口的襪子布滿洞眼,油油膩膩的不見布眼。
他還沒等我坐下來,雙掌一合挺興奮地告訴我說:“我力爭一、二年內要寫出能夠獲得全國優秀文學獎的作品來,一來證明自己的能力,二來能夠解決工作問題。再不勤奮寫作,一晃就到了耄耋之年,那時就算得了諾貝爾文學獎又有什么用呢?人怕出名豬怕壯,出名要趁早。我要不分白天黑夜抓緊時間創作,時不待我呀。”巖作家滔滔不絕時,他老婆就嘀咕了一句:“寫!寫!寫!寫字能當飯吃么?那普天下的人都去寫字了;天天寫,月月寫年年寫,又冇看到寫出一扎錢來!還要倒貼稿紙和墨水錢。”
“你看,你看,又潑冷水了。我發誓必須搞出名堂來,證明我的寫作是值錢的,要讓別人另眼相看。”巖作家舉例某某作家因為獲得了“全國優秀小說獎”,一下子由一個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搖身一變成為市作協副主席。巖作家心里明白:做生意他沒有多大的本錢也討厭那種爾虞我詐的算計,從小他就是個馬大哈,一分錢只當一分錢花,不知道拿來生崽崽,只得學了投資小見效快修補鞋子的技術;人長得矮小,最多是個南瓜樣,也就絕了變成冬瓜的念頭。他唯一的途徑就是要寫出好文字來,也只能這樣努力了。巖作家從里間房抱出一疊本子,怕有幾十本,他隨便翻開一頁讓我看,那是他學福樓拜觀察生活的辦法,記錄著每天走過他攤鋪的各色人物的外表,忖度著他們各自的心理活動。我看到他在標記“1985年”的本子里寫著一一
一個拉板車的老酒鬼,每一頓吃飯時很少上桌,總是左手提著一瓶”金剛子"釀的酒,右手拿個菜碗,一雙筷子夾在手指間。菜碗里有時是半勺子熟黃豆,有時是三五個在火里燒熟的爆辣椒,用菜刀把把搗碎的。他能從上街游蕩到下街,再從下街閑聊著回家,游哉優哉大半天的時間。他常常在板車拉手上吊著個酒瓶,晃晃蕩蕩像懸掛著的葫蘆,走到哪里都不忘從衣袋里掏出幾顆花生米,打開瓶蓋抿一口,然后哈著嘴眼睛瞇成一條線靜靜回味一一“爽!”
我一邊讀這段文字,一邊看到巖作家捋捋頭發,雙手背在身后在客廳里地踱著方步,抑揚頓挫地念道:“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關終屬楚。苦心人,天不負,臥薪嘗膽,三千越甲可吞吳。”我猜想到此刻的他一定有種君臨天下睥睨一切的豪情,或者“鶩趨八極,心游萬仞”的氣概。
三
我被公司安排到外地學習回家時,正值四月,家鄉的臍橙花齊整整開放了,一叢叢一簇簇像些剛睡醒的小子,精力十足揮舞著千萬雙嫩白的小手鬧騰著,蜜蜂們一天到晚像沙粒子密密麻麻粘著花兒鉆,嚶嚶嗡嗡叫著,隔了好遠都能聽到它們的大合唱。就像春天故意打開一瓶“雪花膏”潤膚霜蓋子,整個空氣蕩漾著濃郁的臍橙花香。
我掏出鑰匙正準備開門,對面巖作家的門打開了,我以為是巖作家特意早點收了攤找我打聽培訓班的消息,然而開門的人我不認識,我感到詫異,以為巖作家家里進了賊,可是看那開門的女人儼然一副女主人的架勢,全然沒有一點慌亂的神情,我猜測對面可能換房主了。我一打聽,果真是換了,巖作家一家都沒有什么特別征兆,竟然在我眼前消失了。
我很想知道巖作家一家子現在哪里?過得怎么樣?盡管非常著急,我依然無從知曉,因為我沒有巖作家的任何聯系方式。巖作家一家像一瓣瓣臍橙花飄落在土地消失得無蹤無影。
學習回來的第四天,我回到家門口卻發現那里站了一個婦人,以為是送快遞的。待那人轉過身來,才發現是巖作家的老婆,臉上青一塊紫一塊好像是個古戲里的“五花臉”,我吃了一驚。我想,她也在尋找巖作家么?
她告訴我說,他們一家搬到了郊區。我想,肯定是因為那里房租便宜的緣故吧,可是,事實并非如此,巖作家之所以要搬到那里去,完全是為了寫作與交流的方便,因為他的那幫文友都集中住在那個區域。巖作家在那里租房,就能天天與文友們高談闊論交流寫作心得。巖作家連對補鞋這項謀生的工作都不那么上心了,只要下點小雨,他就說雨天冇生意懶得到鋪里去開門迎客,無論白天黑夜只管伏案拼命寫作。這樣過了一段時間,他索性就不再去補鞋了,天天與一幫所謂的作家混在一起,三五成群探望本縣的名勝古跡,涉足山山水水,尋找寫作靈感,流傳千古的佳作仿佛不經意間就會從他們筆尖流瀉出來,文學使他們狂放,理想讓他們陶醉。雨天,大家圍坐在巖作家家里,吞云吐霧把整個房子都弄得煙味嗆死人,客人一走煙蒂滿地,她還得打掃衛生忙到半夜。本來在街上掃地就弄得腰酸背痛,到了家里原想松口氣輕松輕松一下,哪知道家里還有一堆家務等待她去料理。這個時候的巖作家除了姓巖、除了他津津樂道的巖作家是真的之外,其實他所有的生活深深地陷入虛幻的文學黑洞之中,他把一個遙不可及的夢當作活生生的現實。我多少次潑他冷水,提醒他“活著,活得好才是首要的任務”,他已經病入膏肓無可救藥了。巖作家老婆深深嘆氣“唉!唉!。”
可是人要生活,就得穿衣吃飯,吃飯就得花錢;再說孩子上學,交餐費、買零食都要用錢,沒有錢咋行呢?開始,巖作家還能挺住,畢竟他修鞋多年留有一些積蓄,他老婆也上班,有收入。可是,慢慢地,她發現自己的錢一點點變少,最后那點積蓄全部用光了。他依舊沒有發表一篇文章收到過一分錢的稿費。生活頓時陷入困頓,有時,連買早餐的錢都拿不出來,巖作家便向朋友借,借過來,借過去,朋友都被他借了個遍,可是,人家發現他根本不會按期還錢,不是他不想還,而是他根本就沒有錢拿什么去還呢?只得靠拖著,拖過一天是一天拖過一月算一月吧。漸漸的朋友們見了他就開始躲,像躲瘟神似的。巖作家依然如故,不分晝夜繼續在家瘋狂地寫作,買不起稿紙,巖作家就到大馬路上去撿別人扔下的煙盒子,鋪平了展開用來寫作;連買墨水的錢也沒有,只能拿孩子們用剩了的鉛筆頭寫,寫得廢寢忘食天昏地暗。
巖作家老婆意見越來越大,覺得他不去補鞋是偷懶是逃避,在家寫作是不務正業,長此以往生活都過不下去了,她開始用很惡毒的話罵他,以期能喚醒他麻木了的神經。結果大鬧一場,巖作家揮舞起拳頭把老婆打得臉青鼻腫。
今天,她特意來找我有兩個目的:一是想弄清巖作家到我這里借過錢沒有?囑咐我千萬別借錢給他,她是不負責任還的;二是要我抽空去勸勸巖作家,還是要去做事一一補鞋子掙錢養家,單靠她一個女人頂不起這個家啊。
聽她這么一說,我深感到事態嚴重。決定立馬跟著她去她家勸說巖作家。我懊悔沒有在早些時候指出巖作家一意孤行的后果,才發展到了現在這樣。為什么當時不好好指出巖作家應該擺正的心態,至少也要輕描淡寫地規勸他一一寫自己熟悉的生活;應該練好文字這個基本功,一個個文字像喝醉酒的漢子東倒西歪確實不像話。叩心自問,他那樣熱心地對待我,而我卻不能誠懇地指出他的缺點,反兒世俗地推著他走進一條走不通的死胡同,讓文學成為他生活中的一個沉重包袱,我深深感到對巖作家有一種負罪感。
可是,當我趕到她家時,巖作家已經出去了。我和巖作家老婆又去他經常光顧的地方找,也沒有他的影子。他的那些朋友都說好幾天也沒有看到巖作家了。他老婆深深地嘆口氣說,你看看這樣的日子怎么過啊。
因工作忙了幾天后,我特意又到巖作家住處找他。房門緊閉著,我剛敲了一下,巖作家的兒子就把門拉開。兒子以為是他媽媽回來了,一見是我一個勁地喊,叔叔,我餓了。當時已經是下午兩點鐘了,我問,你爸爸呢?男孩用手一指一間房子說,爸爸在里面寫字。我又問你媽媽呢?女孩子說,媽媽出去幾天了,沒有再回家過。從孩子的嘴里我了解到事情的原因一一對于老婆的嘮叨,起先巖作家只當耳旁風,依然如故,我行我素,一心以作家自居心有天高。而他老婆見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的勸說完全失效,她徹底失望了,一氣之下離家出走再也沒有回來,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我環視整個客廳,桌子上的碗筷東倒西歪著,像個沒有打掃的戰場,地上鞋一雙襪一雙像布滿的地雷無從下腳,沙發上堆滿了弄臟的衣服。 自從他老婆出走后,兩個孩子便遭了罪,整天穿著那一件相同的衣服,臟得都快擰出油來了。他們也不再上學了,一天到晚混在家里,鬼哭狼嚎般叫媽媽。巖作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幻想著這只是暫時的困頓,他有充分的自信一一一定能寫出經典作品。孩子們喊餓了,我忙走進巖作家的廚房準備給小孩們做飯,可一揭開米缸蓋,里面只有零零星星幾粒米,愁眉苦臉地躺在那里。
我問:“你爸爸怎么不去買米呢?”
男孩說:“早上爸爸說等他寫完那篇稿子就去買米,可是,爸爸到現在還沒有寫完。”
我只得下樓打了兩份米粉先解決孩子們的饑餓,再去找巖作家。當我推那扇門時,門從里面閂死的,我捶了起來,里面才發出怒吼:“找死啊,餓死鬼!”巖作家一定以為是他的兒子在捶門,兇巴巴地吼罵。
他打開門一見是我,露出一臉驚訝問,“你怎么來了?”我說,你兒子都餓哭了,你不能不管他們的死活卻只顧你的無意義的寫作啊。巖作家一聽,臉一下子就拉了下來,對著我怒吼一一你是誰呀?你算哪根蔥!?巖作家眼瞪起來牛眼睛大,伸出手指都點到我臉上來了。
“老子就是要寫!老子喜歡寫!你想不通尋個茄瓜樹吊死吧。天皇老子都阻擋不了我寫。你自己冇發表一個字,你眼紅了吧。滾!”
巖作家憤怒地一把推開我,我一個趔趄差點跌倒。巖作家看到孩子們正在吃米粉,一個箭步跨上去一把搶過米粉碗盡力摔在地上,“啪!”的一聲瓷白的碗片像朵朵落花四散開去,米粉掉了一地。
巖作家對著我吼,我不需要憐憫我不需要假惺惺,我一定能寫出震驚世界的作品!巖作家暴跳如雷;他的兒女驚恐萬狀地望著他,不敢上前去,只是扁著臉一直低低哭泣淚流滿面。我能說什么?我還要說什么呢?我捏緊拳頭真想沖上去給他重重來一拳,把他打醒!轉而一想:其實這些事跟我沒有一毛錢的關系,我生哪門子氣呢?
一段日子后,我無端地又牽掛起巖作家的兩個孩子來。我走到那里時房東說,巖作家帶著他的兩個孩子,挑著他們簡單的行李回老家去了。前幾天晚上房東催他交房租,巖作家已經拖房租幾個月了。后來又聽人說巖作家把兩個孩子摞在鄉下隨爺爺奶奶生活,他獨自一人遠走他鄉打工去了。
我依然在城市里一日三餐平淡地活著;我仍然還租住在原來的房子里準備結婚生子;我繼續在公司里打工上班,擠出時間寫點豆腐塊發表,得個三、五十塊油鹽錢也沾沾自喜;有時候投出去的稿子石沉大海杳無音信,也自嘲地笑笑,過后又提起筆涂鴉,生活過成我自己喜歡的格式,波瀾不驚。偶爾也接到以前的文學愛好者一一張勝從沿海寄過來的信件,他已經稱文學為“狗日的”,羞于啟齒那段獻身文學的經歷。他在沿海創辦起一個電腦培訓學校,生源充足日進斗金,滿信里都是投資,都是錢,錢,錢。
我不知道巖作家現在在哪里,生活過得怎么樣?他的兩個兒女是棄學在家還是外出務工了?過得幸福嗎?我真的很想知道他們的近況。
來源:紅網新寧站
作者:楊明
編輯:redclou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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