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巖北麓那眼清澈的巖水一路蜿蜒而南,在越城嶺余脈的崇山峻嶺間,沖刷出一條數十里長深深淺淺的溝壑。在三渡水獅子寨下與泡井巖那眼偌大的泉水匯到一處,挾歲月風塵,浩浩蕩蕩,是為雙江河的源頭。
雙江河沿岸田園齊整,阡陌交通,雞犬相聞,青山夾迎,蔚然深秀。雙江河中游一段二渡水背靠青山,東岸一條四五米寬的青石板砌成的官道從湖南一直鋪到廣西。解放初期,這里谷物豐饒,商賈云集。當地百姓,十家中倒有九家是做小本生意的。外婆的大瓦房就建在背山面河的官道旁。鳥鳴啾啾炊煙裊裊中,小村像個黑黑瘦瘦的憨娃,仰躺在深山懷抱,酣睡。
八十年代初,農村聯產承包責任制在全國推廣后,農民的生產積極性猛長。在外婆家,半夜喊天光那是常事。田地像個碗,裝著外公外婆一家數口人綿長的日子。家里有了一定的余糧,生活也逐漸豐裕起來。冬天開始儲存紅薯、土豆、蘿卜、白菜、嫩玉米之類的農產品。
古人云,春耕,夏耘,秋獲,冬藏。辛勤勞動一年收獲的果實,到了冬天,就要收藏起來。那時候沒有冰箱、冰柜,沒有空調,沒有保溫設施,而最好的儲存方式是把它們放進地窖里。地窖冬暖夏涼,是一臺天然的“空調”。冬天把怕凍的食材放進去,能存放一冬而不被凍壞;夏天把遇熱容易腐敗的食物放進去,就能多保存幾天。因為地窖環境相對封閉,東西不容易氧化變質。
關于地窖,《說文》里很早就有記載:“窖,地藏也。”
外婆的地窖就建在屋后靠山的土崖下,土質是直立性較好的石漿泥和黃坯土,旁邊是外婆家高高的草垛。那是外公和大舅、大姨花了整整一個星期,掏空土崖建成。地窖為半圓形建筑,口小,僅通人,地窖里面很寬廣,像一只側倒的冬瓜形花瓶,大人在里面不用彎腰。外公說這樣受外界溫度影響更小一點。但小時候的我只知道,里面能放更多的東西,冬天很暖和,夏天挺涼快。地窖底部用青磚鑲嵌,上面鋪一層干燥的稻草。外公別出心裁地在地窖口做了一頁可以推拉的木門,并在地窖旁補栽了一棵枝繁葉茂的槐樹。地窖小木門一拉,外面是車馬喧囂的光明世界,里面便是我們一幫頑童的小桃源。藏貓貓、講故事或是打個小盹,玩得樂不可支,直到都成了泥土蛋子。逼仄的地窖里,關注的不僅有新鮮的食材,還有我們的歡聲笑語。
春天來了,你會被一陣來自夢中的花香喚醒,那香味甘甜淡雅,撩人心脾,那是地窖旁的槐花悄悄地開了。“別夢依依到謝家,小廊回合曲闌斜”,外婆的大瓦房經過地窖就有一段“小廊”,廊檐雕刻著許多線條不清的吉祥圖案。后來我發現,凡是后來浮現在記憶中的景物都非常大,連地窖旁葳蕤的雜草也浩浩蕩蕩綠成一片。
我就在這種環境下與伙伴們玩起了捉貓貓的游戲。我跟一個大我兩歲的漂亮小姑順手摘了兩把槐花,躡手躡腳的躲進地窖里,推門一帶,天地立刻昏暗下來。整個世界只有她和我兩個。由于緊張,屏聲息氣了好一會兒。松懈以后,我和她自然要喘口粗氣,我發覺她的嘴唇緊靠在我腮邊,氣息烘熱而濕潤,對我哈出一股既麻又癢的暖流。這樣近的距離有一種特別的誘惑力,吸引我非更加靠近她不可,我在大口嚼食槐花時,不自覺地在黑暗中向她偎去。小姑的手在我胸前、背上、肩頭、小腹反復游走,既溫存又有力度,只要游到我身上有肉的部位,那手掌就會自動咬合,并且每次咬合都如魚蝶水,恰到好處。這時,我才發覺人世間有另一種肉和皮膚,撫摸它比自己給自己搔癢要舒暢舒心得多。雖然現在我可以虛構和幻想,但任何補充都是多余。她的撫摸完全是無意識的,純出于親情或熱情,與“性”毫無關聯。地窖中那種若有若無的土腥味中混雜著少許霉味,卻成為我今生最喜歡的味道。
一到秋冬之際,地窖相對溫暖,蜘蛛特喜歡在地窖里織網。地窖的內壁上到處可見灰白色,厚韌如蠶繭的蜘蛛卵袋。你可千萬別小看這些蜘蛛卵袋,它是一張張頗具特效的“創可貼”,可以止血生肌,對治療外傷有一定的效果。表妹是家里的乖乖女,孩提時就能為家里分擔很多家務。一次在剁豬菜時(剁豬菜的主力,當然不是我們,而是外婆),食指給切掉了一截。外婆和我盯著表妹高高豎著的食指,食指上一柱紅色的小小噴泉,我聽見鮮血“撲撲”的噴涌聲。外婆慌忙按住表妹的食指,一邊催促我尋找蜘蛛的卵袋。記憶又一次因時間的沖刷變得面目難辨。我記得當時毫不猶豫地沖進地窖里,一口氣揭下數張蜘蛛卵袋。外婆撕下卵袋表面弄臟的那一層,直到貼上三張卵袋才止住血。表妹當時大約是嚇住了,貼好傷口才開始哽咽抽搐。
槐樹幾度花開,平淡的日子被門前的雙江河一天天流去。大舅學了門鐵匠的手藝,在小鎮謀生并定居。姨媽們也相繼出嫁,鳥一樣次第飛走了。母親因為嫁到本村,所以我跟外婆格外親近。家中勞力減少,外婆的地窖開始閑置起來,對孩子來說倒是一件樂事,因為游戲的空間更大了。
有一年冬天,一連下了一天一晚的雪,地上積了厚厚的一層,后山的樹木也結滿冰晶。下雪對孩子來說是刺激的,我們一幫小子一大早就在雪地里瘋玩。一排深深的腳印一直延伸到外婆的地窖旁就消失了。腳印像兩片分開的樹葉,有點像袖珍的牛蹄印。外婆說,這是麂子的蹄印。外公叫來一幫人手,地窖的推門給關上大半。大約是大雪封山,麂子下山找吃的,卻鬼使神差地觸動地窖推門,把自己關在里面。
麂子在地窖里面撲騰一陣,終究抵不過許多人手,分別被綁住前后蹄,趴在地上。經過一陣折騰,小牲畜漸漸安靜下來,外婆拿來兩片菜葉,麂子斯斯文文地吃起來。我把手伸到它的唇邊,它竟然輕輕地舔舐我的手心,它的眼睛里,盛滿了難以抗拒的溫柔。那一刻,我為這個善良慈仁的生命深深地觸動。外婆摸摸麂子凸出的腹部,告訴我,麂子是山的精靈,我們捕獲的是一只懷孕的母麂。
在物資極度匱乏的舊時農村,能夠吃上一頓長眼睛的菜,是多少人可望而不可及的美事。外公禁不住我苦苦哀求,心善的外婆在一旁極力攛掇,外公終于給母麂松脫四蹄的捆縛,關在一間空閑的豬欄里。傍晚時分,老屋近旁的山道上傳來公麂的呦呦哀鳴,豬欄里的母麂開始躁動哀鳴起來,我用手電一照,母麂的眼里全是漣漣的淚水。外婆拉開柵欄放出母麂,母麂發出一陣低沉的鳴聲,撒開四蹄,雪野里呈現出兩行花紋一樣美麗的蹄印。那一刻我發覺,一向吝嗇的外公竟然眉頭舒展,笑意寫在滿是菜色的臉上。
那些年,外婆外公摳土挖泥拉扯大一群孩子。暮年干不動活,母親和舅舅把田地租給別人種。但他倆閑不住,在屋后的山上開了一小片荒,種些蔬菜。屋后土崖下的地窖完全擱置起來。那年夏天,屋后山洪暴發,地窖被沖塌了,被深埋在下面的那些青磚,讓外婆心疼了好幾天,我心疼的則是我的童話世界。土崖下,那棵槐樹顯得高大而孤獨。于我而言,人生中最美好的情感,不是錦瑟華年,鮮衣靚車,而是生活中地窖里的那碗煙火。
來源:新寧新聞網
作者:李林
編輯:新寧融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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